原平驿,位于太原府下辖代州崞县南四十里的官道上,距离下一站忻州的九原驿尚有八十里之遥。
天近黄昏,此时驿站的驿卒们正好一通忙碌,一伙大同镇的军兵押解着十余辆囚车风尘仆仆地进了驿站,驿丞勘验过公文后便热情相待,收拾客房并着手准备吃食。
“诶,我说你们动作都麻利点,把马牵到后头,草料备足,弟兄们用过饭就要早早歇着,明儿天不亮就得启程赶路,可耽搁不得。”
带队的是大同镇的一个把总,站在院里冲高高瘦瘦的老驿丞千叮咛万嘱咐。
“放心吧军爷,误不了您的事,先到屋里面用口热饭,歇歇脚。”只是胥吏的驿丞晓得不能得罪这帮大头兵,对方说什么都是满口答应。
带队的把总对驿丞的态度很满意,才要进屋又想起一件事来,快步来到一辆单独的囚车前,打开囚车木栏,哈着腰对窝在里面的壮汉笑道:“麻爷,您下来用饭吧。”
身量长大的麻全出了囚笼便急着伸胳膊蹬腿,舒展了几下筋骨,这才觉得舒服了些,撇嘴骂道:“他奶奶的,这囚车里真不是人呆的。”
“麻爷,您多担待,小的也没办法,毕竟您还挂着个嫌犯的名头,不得不让您委屈一阵,”带队的把总陪着小心道:“好在已经进了太原府,等到了地头,把事情说明白,您就又是一个自由身了。”
“说得明白么?”窝在另一个囚车里的杨林阴阳怪气地斜眼瞅着二人,“抓捕白莲教徒可是大大的功绩,那群官儿们只恨牵连不广,拿人唯恐不多,怎么还会开恩放人,更何况……你给圣教养马是实打实的事情。”
“你他奶奶的,要不是因为你们这群乱党逆贼,老子的宝马会被拿去送人么,你还敢说便宜话……”
怒气冲冲的麻全左右寻摸一圈,顺手抽出把总腰刀,就往囚车前凑,“老子剁了你!”
“哎哟,麻爷,这人还没过堂,可死不得诶,你体谅下兄弟们的难处!”带队的把总拼命拦住麻全,苦苦劝说。
“这人已经是个死人了,您就让他嘴上痛快几句,别跟他置气,咱里面去,兄弟我敬你几杯。”
麻全虽说不甘心,可这一路多靠这些军卒照料,犯不上为他们招祸,愤愤地将刀丢了回去,被把总强拉着进了堂屋。
屋内众军士早已卸了甲胄,围着一个个方桌划拳行令,大快朵颐,山西虽也是大明九边之一,可北面有大同镇顶在前面,又有偏头关、雁门关、宁武关一线内长城作依托,有敌来犯自可烽火传警,更别说这周边堡寨关口林立,堡墙都可比拟内地城墙了,重重防护之下,他们有什么可担心的。
“麻爷,来喝两盅,消消气。”有兵士给上官让开地方,把总不忘紧拉着麻全的腕子,怕这位爷再出去闯什么祸。
麻全闷闷不乐地坐下,看着堂屋中来回奔走填酒布菜的驿丁,眉头紧锁。
“这驿站里有多少人?是不是都跑这儿来了?”
“咱们弟兄人多,他们多上点心还不是应该的么,”把总毫不在意,理所当然地说道,随即豪爽地举起酒碗,“来,兄弟敬你一杯。”
麻全酒碗凑到唇边,一口不喝,突然撂下碗便起身向外走。
“麻爷,你这又是干什么去?”把总心头委屈,这位爷真不好伺候。
“驿卒都过来伺候人了,谁去管马!我心里不踏实,过去瞅瞅。”麻全嘴上说着,脚下不停,已然转向后院。
带队的把总对麻全的马痴脾气早有耳闻,只要他不惹事,管他先吃饭还是先喂马呢,要不是上头交代,孙子才愿意管这么多闲事,成天哄着他玩。
当下那把总也不再多话,喊过几个亲信手下,“来来来,咱们弟兄们喝。”
上司相邀,这帮当兵的也不客气,推杯换盏,开怀畅饮。
“哎,我说,别光顾着自己啊,爷们这些人还没吃呢,就是上路也有顿断头饭呐!”
院子里杨林在囚车内并不消停,大呼小叫地寻麻烦。
“搞清楚而今处境,别再闲言碎语得找麻烦。”老驿丞伛偻身躯,从囚车前经过。
“你个老梆子,碍你屁事,滚!”杨林毫不客气,口出秽言。
驿丞扭过半边侧脸,犀利的眼神看得杨林心中一跳,随即狂喜于色,“赵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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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晨的阳光照耀着宽广的平阳府衙,丁寿立在衙前,对着一辆青幔马车的细格轩窗,不耐烦地掏着耳朵。
莹白皓腕轻挽窗幔,玉堂春动情细语,“大人活命之恩,援手之德,妾身没齿不忘,来生必当……”
玉堂春一番衷心感激的话被丁寿挥手打断,“丁某只求今生,不问来世,姑娘也莫说什么结草衔环的报答之言,你枉费唇舌,我徒添烦恼。”
“你……”玉堂春桃腮涨红,这位青楼才女竟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,这些时日蒙他照拂,衣食住行无不体贴入微,本已生出几分好感,虽不至背离鸳盟,将王朝儒抛之脑后,可也不再是拒人千里,何况还赖他相助,母女团圆在望,她无以为报,真心想表述一番肺腑之言,可这人却好像要脏了耳朵般,一句也不想听。
“玉姐姐,小妹祝你一帆风顺,早日天伦重聚。”宋巧姣急忙上前,缓解玉堂春面上的尴尬。
受伤之际起居不便,多蒙宋巧姣贴身照料,二人关系亲近许多,玉堂春展颜笑道:“借妹子吉言。”又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丁寿一眼,看看人家巧姣妹妹,多会说话。
好似与己无关的丁寿擡头望天,对周遭护卫的锦衣卫吩咐道:“时候不早,你们赶快上路吧,本官还得补个回笼觉去。”
一众锦衣卫轰然领命,翻身上马,蹄声踢踏作响,车轮辚辚,缓缓前行。
“玉姑娘,这个送给你。”看着车队启动,丁寿突然取出一个小锦盒,递到窗口。
“身受大恩,此生无以为报,不敢再生受大人涓流美意,大人请回吧,别误了秋日好梦。”玉堂春落下窗前青幔,将丁寿挡在了视线之外。
‘咚’,锦盒由窗口投入,滚到了玉堂春脚边。
玉堂春赌气地将螓首扭向一边,不去看那物件,可没矜持片刻,还是好奇心起,忍不住低身拾了起来。
锦盒包裹严实,外面是一层厚厚衬垫,刚才那一摔也未将盒盖震开,玉堂春更加兴起,急不可待地打开锦盒。
“这是……”锦盒内摆放着一块白玉鸡心佩,熟悉的蟠螭雕纹,刀工精细,赫然便是她交于王朝儒用作典当盘缠的那块玉佩。
玉佩下的丝绒衬垫上还有一张折叠的便笺,入目是四行小楷,“宝玉通灵,再伴红颜,缘之所谓,妙不可言。”
玉堂春羞啐一声,“不知羞,哪个与他有缘了。”
再往下细看,“姑娘思母心切,丁某不敢慰留,此去路途颠簸,姑娘伤势初愈,务以保重玉体为重,切切珍重。”
玉手轻轻抚摸车厢座椅上铺陈的软绵茵褥,玉堂春这才惊觉马车外观虽不起眼,厢内布置得却极为舒适,宽大座椅可坐可卧,一旁还备着蜜饯果铺等各类零嘴点心,不由为丁寿苦心所感。
再度掀起布幔,螓首探出车窗,秋水凝眸,回望府衙,晨雾之中,一个挺拔模糊的人影正向她挥手作别,虽已看不清面目,玉堂春可以预料,那人脸上定是挂着让人羞恼万分的坏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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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丁大人,玉姐姐已经走远了。”
府衙门前,眼望车队没了踪影的宋巧姣轻声说道。
丁寿含笑回身,“收拾收拾,咱们也该走了。”
“走?您不是要回衙歇息么?”
“本官倒是想睡个懒觉,可你心心念念着傅鹏,可睡得踏实?”丁寿嘴角轻勾,微笑打趣。
被说中心事的宋巧姣娇腮若晕,万福施礼,“妾身多谢大人体谅。”
丁寿见这丫头嫩脸微红,笑靥生春,天生几分媚态,不由心中一动,小家碧玉,果然别有一番风情。
这边丁寿正打发人收拾行装,准备动身入陕,平阳府就留给张禴收拾吧,一骑快马却飞驰而至,马上人未等马蹄收住,便滚鞍下马,“急报!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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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一哨押运镇军及原平驿上下人等全部死于非命,白莲匪人猖狂如斯,这还是皇明治下么!”丁寿眼中杀机昭然。
“贼人应是冒充驿卒,在接待酒水食物之中投毒,是以轻易得手。”昌佐得了塘报后也是震惊万分,在他的地盘上出了这么大的变故,实在不知如何收场。
“当真一个活口也没有?”
昌佐摇摇头,“驿站中上至驿丞小吏,下到走递甲卒、驿丁、马夫,俱都被害,所押人犯逃匿无踪。”
“麻家那个也不见了?”丁寿剑眉轻扬,凝神问道。
昌佐嘴里满是苦涩,他当初本是好意帮着麻家开脱,谁想到原平驿里尸体堆了一地,唯独那个麻全是活不见人,死不见尸,一个从逆的帽子怕是摘不掉了。
“小人识人不明,求大人责罚。”昌佐自认倒霉,躬身领罪。
丁寿晃晃脑袋,“本官没那闲工夫,画影图形,行文山西镇,各路要道隘口严加盘查,缉拿人犯。”
见昌佐面露难色,丁寿蹙眉道:“有话直说。”
“押送官军出行本是军务,外人难以知晓,况原平驿地处官道,往来铺马频繁,伪装日久必为人所觉,贼人行事不早不晚,恰在押军到来之前夺取驿站,这其中未必没有隐情。”内外勾结,事关重大,昌佐也无法确定,只是委婉说出心中疑虑。
“给徐节传句话,若拿不着人,他这山西巡抚也不要当了。”
霸气地扔下这句话,丁寿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,扔下被震得张口结舌的昌佐呆呆站立。
“宋姑娘,你怎么在这?”丁寿出门便见宋巧姣在院中一颗银杏树下独自徘徊踟蹰。
宋巧姣见丁寿出来,向前疾行数步,迟疑嗫喏道:“丁大人,可是又有大事?”
“事不小,上百条人命。”
“那,那……”宋巧姣欲言又止,一路上风波不断,哪件事情都不比傅鹏的命小,她虽忧心未婚夫性命,可也实在说不出催促之言。
“收拾完了么?我们马上动身。”丁寿又道。
宋巧姣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美目,“这就走?!那此间的事呢?不管了?”
“天下事自有天下人管,我一人管不来的。”
事情越搞越大,让老太监来操这个心吧,丁寿暗道。